春至溪明

杂七杂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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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像往常一样为自己包扎好伤口,慢吞吞地站起身,望向有些灰暗的天空。一切看上去都是平和的样子,他往地上啐了口血,才将充斥着腥甜的喉咙解放出来。

长时间的鏖战显然使独行的他有些疲惫。安迷修试着将呼吸平缓下来,收回同他并肩作战的双剑,终于松下一口气。有时候享受单独刷怪的感觉,即使遍体鳞伤,永远只有他和怪物这两方。安迷修羞愧自己曾动摇产生这样的想法,帮助弱小是他坚守的道义之一,绝对不能容忍侥幸心理。

人类就是这么奇怪,如果没有人同情,你就不会在乎伤口有多疼;如果没有人嘲笑,你就不会在乎伤疤有多难看。*安迷修苦笑了声,粗略地抚平有些发皱的衣衫,独行纵然很少使他觉察到人与人之间的纠纷或是攀比,孤独却并不是一个人最需要的情感。

他不自主地想起那个海盗,总是带着骄矜神情居高临下的人。说实在话,他并不厌恶对方,甚至有些喜欢,还偶尔会羡慕他的洒脱和不拘一格。这两点单凭安迷修是绝对无法做到,一方面他坚守的道义不允许如此肆意妄为,另一方面他禁止自己与恶党同流合污。

认可或许有那么一点点,但不多,更多参赛者认为这是一种暧昧。

凹凸星没有黄昏,白昼后迎来的便是无边无际的黑夜。他行走在白昼的边缘,一旦迎来这个时间点,人工制造的阳光便将要被浩渺的宇宙吞没。安迷修不急不缓地走着,他的余光钻进一丛缬草,它们在风中摇曳着紫红色的花冠。

那个念头是在一瞬间涌上来的,没有任何来源,他忽然想送出一束花。安迷修蹲下在苍茫的草色间,沿着根茎,折下几枝开得正好的缬草,甚至没发觉常年握剑的手在小心翼翼中有些颤抖。

他盯了手中的花朵许久,忽而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时冲动,以杀戮为存在意义的凹凸星,场景的布置只为美观大方,便于战斗或是阻挠战斗,作为装饰物的花并非比比皆是,根本没办法凑齐一束花所需要的枝数。

但缬草的色彩实在是好看。他没有丢掉手中寥寥几枝,反而朝着灰白的天色高举起,清淡的紫,蕴藏着万千情绪的紫,贵族少女光洁脖颈上坠着宝石项链的紫,染了浓浓暮色的紫,一瞬间在眼中过场般闪过。

于是后来并没有不了了之,他踩着凝晶去到树木丛生的自由丛林,在里面采到几枝不知名的白色野花,又在大厅外找到几枝被折断的紫罗兰,东拼西凑一番,终究是勉勉强强用藤蔓束起一捧花来。

他不知道雷狮有哪里好,值得那么多人为他赴汤蹈火殷勤献礼。偏偏多数喜欢生来不明不白,没办法阻止,也没办法掐灭。


*来自吴淼《塔希里亚故事集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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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时候安迷修也会怀念过去那些宁静的日子,就像雷狮想起几年前落着小雪的新春前夜。那时天空和人还没有完全落入黑暗,山峦弓着脊背在烟火下沉默着,男孩子米色的风衣有点儿大,被风吹得东倒西歪。雷狮蹲在石头上边笑他,随手刨了混着泥土的雪块朝他扔去。两个人就在冰天雪地里闹起来了,一个是孤儿,一个抛弃了家,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
没家的鸟儿在树枝上古怪地叫着,雷狮烦,抓了颗半手大的石头胡乱的扔去。鸟声变了调,倏地停了,安迷修在烟火炸开的噪声中听到一记沉闷,他向上看了看,不知道是因为那颗石子还是飞速旋转而来的子弹,一团黑影猛地扑进草丛里,失了踪影。

然后变乱开始了,取代烟火的是更密集的枪声,更多的黑影拥挤过来,伴随着扫射的声音。雷狮没来得及眺望,被安迷修从石头上一把拉下东躲西逃,差点崴了脚。

安迷修力气惊人的大,雷狮嘟囔了一句,硬是甩开了他的手。


他们沿着流淌的河水一直前行,朝着没有光的地方,扎身在迎面而来的风里,义无反顾地向前跑去。

跑向还没有阳光的未来。

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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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2年的末梢,街镇上的年味被冷风裹挟远,苍白广远的天空望不到尽头,日光同云朵一齐消失。其实并不是很冷,广东的冬日也说不上严寒。在温室效应还没严重的时候,空气很清新,渗透着饱满的凉意,微冷的风刺激着神经末梢,可以跑到餐厅里吃热乎乎的早茶。

2003年。这一年安迷修十五岁,与雷狮家隔得近。他的指尖发凉,不知道是刷完的一套函数题使心生寒意,还是因为周边过分冷清的氛围。

流感爆发突然,如倒灌的海潮,很快席卷了全国上下。他们称那为“非典”,老师说,它叫“SARS”。

他的学校离感染隔离区近,蛰伏的病菌找到了很好的落脚点,很快滋生旺盛起来。第二天上学的路上,他便被告知消息,学校已经倒下三个,迫不得已,必须停课。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感染源离他们很近,似乎就是少年人一步的距离,再向前,就得被隔离,被穿上苍白的病服,浑身乏力地躺上病床,等待研制出药物,等待死亡。

安迷修沉默着折返,骑着他生锈的老式单车。风逆着他的方向奔跑,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清早还未解决的压轴题,混杂着刚传来病毒感染的消息,浑浑噩噩。

那些病菌似乎就在身后,于是安迷修卯足了劲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踩,直到小区的标牌映入眼帘。

他差点和从另一条道里岔出的雷狮撞了个正着。高挑的少年嘴里还桀骜地叼着片面包,被这么一个突然事件搅和,猝不及防地跌落在水泥路的灰尘里,和着刺耳的刹车声,激起一阵尘土。

“安迷修。你长不长点眼?”

雷狮没好气地骂了一顿,安迷修因此在茫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。他慌忙从那辆破烂的深蓝色单车上跳下,俯身去捡那片面包。雷狮正在气头上,却因为他的奇怪举动有些惊诧。他看着比他稍大一点的安迷修用食指和中指捏起那片灰扑扑的面包,紧接着一条优美的抛物线,他的早餐进了张着口的垃圾桶。

“呃,对不起。”

雷狮左脚踮地,愣了半晌:“……我不接受道歉。除非把刚才我早餐进垃圾桶的那条抛物线,以你为坐标轴原点,解出表达式来。”

他在故意捉弄安迷修,而他的班长,尴尬又束手无措地站在原地,看着他。用那双看上去还有些无辜的眼睛看着他。

安迷修扶着单车向前走了一步,他离雷狮又近了一点。

“这样说起来,那道四点共圆的题,我还没有想到。”

“求我,我就教你。”雷狮没有在意他的转移话题,他挑起一个恶劣的笑容。

“我还是解表达式吧。”

安迷修说,不带一点犹豫。

雷狮笑得气消了,周围一个人也没有,树叶上似乎也沾着灰色的不详气息。

“走吧,好学生。”雷狮也跳下自行车,似乎完全不在意非典的威胁,“离体考一个月,偏逢停课,不觉得需要多加练习?”

“这种时候不应该待家里好好刷题?”

“固执。”雷狮漫不经心地评价,“天天待在家里,闷也得闷出病。算是刚才那片面包的人情,你不去,也得去。”

雷狮懒得回家,回了家他依旧是孤身一人。安迷修知道他父母常年在外,就连大规模的流感爆发,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问候。安迷修养父是医生,近几天也因非典从未归家。他和雷狮在某种程度上差不了多少,于是安迷修装着思考半晌,很勉强地答应下来。

他和雷狮把单车靠在家前面的粉墙边,顺着空旷的道路奔跑。

那时还没有改革,考的是两百米。体育老师常说两百米不如一千米好跑,要速度,不然极少满分。雷狮自然有满分,安迷修也是极少数人的一员,掐着秒数冲过重点线,时间虽然不长,但跑完总需更长时间的缓冲。

雷狮一步跨去很远,少年比安迷修晚一年生,却已经比他高了好几厘米。

后来累了,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停在人工湖的绿荫边。不知道跑了几个两百米,安迷修跟着雷狮全程冲刺,停下来后的每分每秒,肺部像是支离破碎的前兆,一呼一吸都在灼烧。他的心情莫名晴朗起来,函数、公式、语法包括病菌之类的坏东西一并被抛在脑后。

他看着雷狮扶着树干喘气,脸颊和他一样红扑扑。或许是太用劲了,雷狮甚至咳了几声,然后深吸着气,脸色平缓下来。

“诶,恶党,你不会……”染上什么病菌?安迷修的话还没说完,被雷狮一把捂住嘴。

“闭嘴,说什么不吉利的话。”

安迷修识相地闭嘴,挠了挠头。遂雷狮的意,他们并着肩的距离不到半米,沿着人工湖,慢慢拐回耸立着房屋的街道。他们的相处方式不咸不淡。年方十四五的毕业生,还有着血气方刚。


一连停了一月的课,像是连着寒假又放了个长假。

他们在雷狮的家里庆祝了雷狮的十五岁生日,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蜡烛,普通的一顿晚饭,裹着温暖的橙黄色灯光。

一个月后安迷修生日,非典已不再那么令人恐慌,已经研制出更好的药剂治疗。雷狮的礼物是一张贺卡,原本似乎是一张草稿纸,背面还隐隐显现出有算式的字迹。

雷狮的字迹龙飞凤舞,笔锋锐利,漂亮而张扬。写出来的话却十分欠揍:

“恭喜又老一岁。祝你,排名永远后我一名。”

安迷修对此并无恼怒,倒是笑了起来:“只差一名的话,也差不到哪里。感谢祝福。”

雷狮无所谓地歪歪头,翘起嘴角。

安迷修生日的后来几天,隔壁邻居的女孩子出生。新生的喜悦替代原本空气中的沉闷,似乎一切又鲜活起来。他抓着不情愿雷狮的手,六月初上门拜访了那家人。女婴的脸蛋已经不再皱巴巴的,但眯着眼睛,也不哭不闹,扬着手让雷狮抱。


2003年9月。雷狮与他不出所料狭路相逢,被分到同一个重点班,排名缠绵不休,不分上下。

“接下来,你想考哪?”

“中大。”安迷修说。他看见雷狮把书包爽快地甩在肩后,笑容的弧度很大。

“一言为定。”


九月的阳光很明媚。

他们熬过了最苦难的一年,迎来崭新的未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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易辙在南极茫茫雪地里看极光的时候,鼻子耳朵被冻得通红,思绪却跨越时空,想到那日婆娑月影下,许唐成温和的样子——路灯拖着长长的光芒,轻缓地打在他们两个身上。

于是那些呼啸的风儿停了,骤雪融成阳光,一路跳跃着跳跃着,簇拥他们走向远方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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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些年的时候,沈巍也会怀疑自己坚守是否有价值。那个时候他还没和赵云澜重逢,刚从地星底上来,当起生物工程系的男神教授,模仿普通人来往生活。违规到上边来的地星人还不太多,即使有,赵处赵心慈都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,给他省些气力。

后来的赵处,叫赵云澜。

很晴朗的一天,赵云澜第一次站在了他的眼睛里。踏着皮靴,很酷的留着胡须,衣兜里夹着棒棒糖和枪。和记忆里一样。

沈巍轻轻提起嘴角。

原来他是真愚钝,有些坚守不在回报,只是在于坚守的那个人,他很好,就够了。

赵云澜是那个人,他是,万年前是,如今依然。


其实做了太多,也无所谓值不值得。

把忘川凝成的冰锥拔出来前,数不清有多少年,多少场记忆在眼前如胶片一样划过,又有如烟云很快地消失,留下模糊的一道痕迹,湿润着,黏在回忆的玻璃片上。

他们的家还隔了一道走廊和两扇门,角落堆积的灰还没来得及打理。书架上放的书,备的课,真的都用不上了。

如果他还有力气就好了,沈巍想,至少可以先消去赵云澜的记忆。

可惜没有了。

赵云澜避开林静的目光,他想,沈巍真是傻子。但他躺在地上的时候,只是麻木地落着泪吐出血,帝君殿的地板那么凉,寒冷渗进骨髓,也全然不在意。他闭了眼,却死活勾勒不出沈巍的影子。

这样的场景直至他捧起镇魂灯,还闭着眼,他想,总能在虚无中看见沈巍的,穿着那么长的风衣,规整地扣着皮带,鼻梁上轻轻地摆着一副金丝边圆镜——他还是能想象出来,如果一切都很好,沈巍能继续当他的大学教授,他偶尔不要脸白嫖去蹭一顿饭。

可惜不能实现了。


说起来好轻松,只一万年。

每个人都想着,又一万年。

可惜不能再见了。

这次是真的不能再见了。

梦里也无法拥有。 


这吻别似覆水,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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